靠近的时候，一群狗狂吠起来。之前，唯有风掠过竹林的瑟瑟声。

狗被喝停安分之后，一条身材高大许多的狗站起来，踱方步似的走了一圈，难以想像它能走得那么威仪——它只有两条腿，而且，都是左腿。

桐庐新合，百分之九十都是山，林地陡峭，植被充盈，所以，当年金萧抗日自卫支队会在这里扎营，一个被服厂，建在瀑布顶端，军服、军被、弹带、绑腿，都从悬崖上运下来。

它也是从那高山上下来的，下到半山人家，倒在柴扉旁，雪地上，留下一条长长的血印。整座山里，也仅有这么一户人家。

奄奄一息。主人大清早出来发现，给它吃的，给它清创，从此它就留下来了。当时，它只缺了一条腿，伤口新鲜，是刚刚被什么大型野兽咬掉的。

主人用烧酒为它消毒、包扎，那一瞬，它的眼神柔和。

真是有缘，主人想，自己也是头一年在山里过冬。

他是个高壮的小伙子，姓钟，虽说是新合人，但他家已三代不务农。爷爷做手工业，父亲在桐庐县城上班。他自己，16岁初中毕业就招工进了杭州轴承厂。

离开“不知有汉、无论魏晋”的大山，投入人声鼎沸的生活，三代人，一代比一代走得远。

小钟娶了个漂亮的杭州姑娘。她看见他时，他正在《梅花三弄》剧组客串，年轻，精瘦，长发，演一个抢媳妇的流氓。功夫是他到杭州来之后学的，得过杭州市散打比赛的第二名。

杭州姑娘儿成了他老婆之后说，啊呀！你这么帅，何用抢媳妇？欢喜都来不及呀。

山里孩子，走到平地上，精力凭空多出一大截。厂里做中班，一人管很多台机器，完成任务比人家都快，白天就在环北市场租摊位做小生意，闲来学武术，拍影视剧。辞职后，在和睦路开过理发店，礼品公司做过采购，世贸中心做过土地拍卖……啥都做，做啥都不怵，做啥都蛮像。

但渐渐的，城里让人不那么舒服了，拥堵，憋闷，偶尔回山里，觉得空气都是甜的。正好那时《卧虎藏龙》面世，安吉的竹林走红，小钟看着家乡满山修竹，心想，我们不也有嘛。

进城十多年后，小钟第一次把目光投向家乡。

他的竹制品厂办在临近桐庐2公里的凤川。家乡新合，毕竟地理位置太偏，离县城35公里。

经常往返于家乡到工厂的路上。那一次撞车，有些严重。对方的新本田，前轮没了，自己的车，只剩半辆。

对方起身，不看车，只问：人怎么样？有没有事？不撞不相识，一撞成朋友。对方，恰是家乡的乡党委书记。

既然回乡创业，为什么到凤川，为什么不到新合？书记一句话把小钟拽回了家。

回来第一年，大雪封山，天地寂静中，小钟遇见了受伤的狗。他为它取名阿旺。山里人家，有狗来投奔，喻示兴旺。

小钟也曾想为阿旺装一条义肢，没成功，后来发现也没大必要，三条腿的阿旺，只要小钟一拿出猎枪，就飞奔上山，打前站去了。阿旺原来的主人，一定是个猎人。

又一个冬天，阿旺进山觅食失踪，整整一周，才被小钟找到，它的一条腿，被野猪夹夹住，动弹不得。再次回家，阿旺只剩了两条腿。

幸好在山林里，怎么都能自然生存，山里永远不缺干净的阳光、空气和水——这些在城市里已变得日渐奢侈的东西。

这里是与世隔绝的，没有Wifi，连手机信号都很弱。屋前山坡上，亮晃晃五块太阳能板，解决了生活用电。杭州老婆也辞职来了山里。

从喧闹城市到寂静山林，小钟可不是来享清闲的，他顺着山坡指，这山，那山，种的都是香榧，有一万四千株。

发现这个大名叫钟早荣的中年男人，很赶潮流啊，该出离时出离，该回归时回归。出离时坚定，回归时彻底。

告别时，阿旺又站起来相送。小钟说，已经为它讨了老婆，这么英雄气概的狗，我希望它能传种。回归山林，天地万物的关系，都这样融和起来。